成谧

那年春雨落汴京,谢君为我雨中停。

All跳:《青龙门往事》

          1

   在江湖风雨的十年飘摇里,从孩童长成少年的他,见证过两次覆灭。

   昔年的青龙门,与如今的魔教。

   旁者想来,那该是血河横流,高墙倾颓,火光蔓延,恶鬼从地狱中爬出吞噬人世。

   可在跳跳的眼里,并不是。

   他只记得空茫茫的白,似落了两场雪,将过往割裂,将故人带远。

   那是“失去”与全然绝望的空寂。

   昨日舞金缕,而今歌白纻。

   

   他以剑拄地,抬起黑发披散下一张苍白的脸容来。

   “麒麟!”一片绝望的寂静之后是混乱,莎丽咬着唇跑上前去捂住麒麟的皮毛,圣物有灵,麒麟歪着头去舔舐腹背的伤口,末了蹭蹭她的胳臂以示安慰。

   虹猫踉跄上前,紧拧着眉,麒麟伤得不轻,所幸无性命之碍。

   几个少年脱力倒地,离得最近的逗逗尽职尽责地摸出了怀中灵丹一一分过,道者的衣袍染了污灰和血迹,一双眼睛亮得有若星辰,依旧是悲悯的。

   “无量寿佛。”他叹了一口气,扶过跳跳——青光剑主本不以内力见长,此刻伤得最重。跳跳咳出血沫,却是冲着他释然一笑:“逗逗,我们做到了。”

   “青光剑主你要撑住,七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跳跳轻轻阖眼,睁开时是满目清明:“我知道。”

   

   魔教覆亡,三千兵甲溃败。时隔几天,休养大半的七位剑主再到黑虎崖的时候,恢弘宫殿已被劫火付之一炬,只余空壳,想来是恨怒魔教之威的兵士,在故主亡后,潜逃之前所为。

   以青光剑主的身份再次踏上山巅,恍然如梦。

   他向前行去。

   黑小虎的棺椁是停在那里的。

   魔教教主一心要斩杀七剑来祭他唯一的儿子,孰料最后一战,折戟沉沙。

   父子死别,模糊使他想起一个久远的场景来。

   昔年父亲的面容湮灭在火光里,跳跳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他面目焦黑,手指血污,嗓音嘶哑,徒然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想着想着脚步就慢了下来,直到打前的同伴皱着眉跑过来,满是焦急又疑惑不解:“跳跳,黑小虎不见了。”

   神医踱来踱去,白骨复生自是不可能——显然黑小虎的尸身也未归葬,棺椁仍在,里面却是空荡荡的死寂,甚至于,随葬的玉帛也未动分毫,它们的主人却是去向不明。

   “但恐有人借机生事啊。”居士叹了一声,神色忧悒。

   

           2

   白衣侠士可以年少,但长虹剑主、七剑之首却是该挑起责任来的。

   跳跳步入竹坞时只见蓝兔正端坐着和虹猫一起翻看名册,女子褪去了劲装,身着素白家常衣衫,只听宫主道:“魔教肆虐之地,你我七人家园除十里画廊外,皆遭焚毁严重。还有其他一些受灾的大小门派,当着力助其重建。”

   她的手拂过勾勒的山山水水,停在栖凤山天悬白练之后:“十一年前魔教出兵栖凤,毁青龙、白纻两门,据魔教记载,此行未得白纻灯,恐白纻门尚有遗孤在世。”

   “青龙门……”虹猫沉吟着,何其相似!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混乱有时候比黑白对立更可怕。”却是跳跳走过来,脸上丝毫不见不虞之色,他轻轻磕了磕手中的扇子,眸中是惯常含笑的,“虹猫少侠,不,该称呼大侠了。”

   虹猫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心中俱是明了,一刹那心头敞亮,却驱不散阴霾。

   跳跳眼里往深处看了,雾茫茫一片空濛,往事如零零碎雨飘散在那里。

   他的眼角弯起,明亮的日光被厚重的云翳磨得温润无比,是不刺人的暖,但终究不痛快酣畅。虹猫看了,却觉如他的人一般黑白混乱一体,足够惑人也足够危险。

   跳跳不闪不避立在那里,轻笑着任他打量。虹猫是生长在山风清露中的,足够的名声磊落,皓月清风,这样的坦荡侠客却因他的存在而使七剑受了不少的非议。跳跳想着,也该是到离开的时候了。

   他是来向七剑之首辞行的。

   “遨游河山实乃我志,”跳跳摇着折扇笑,翩翩落落佳公子。褪去了劲装,倒还是青衣玉冠的文士服更适合他,他极为诚恳地向长虹冰魄两位剑主揖一礼,“谢过诸位兄弟的照拂了。”

   魔教事毕,虹猫倒也不好勉强他。冰魄剑主敛袂笑了一笑,仪态优雅:“若他日路过天门山,别忘了来玉蟾宫喝一杯茶。”

   跳跳朗声长笑:“那当然。”

   

          3

   跳跳最先回的却是青龙门。

   昔日洞窟早已付与劫灰,岁月斑驳生了青苔,悄然漫过了白骨,是上天垂怜,造化变就了这一处时间掩盖下的坟墓。现任的青光剑主不忍再动骸骨,惊动亡灵,最后也只是提了几壶酒,坐在天悬白练瀑布下,披了满身夜色,从天昏昏喝到了晨曦初起。

   天明了,他起身拂开半袖露水,沿着水源往下游出山口走去。

   他饮了不少酒,兼又吹了一夜的风,心中大事已去,好似毕生心血都付之殆尽,眉眼间也就多了倦怠缱绻的意味,只管走到哪里算哪里,蒙眬间只听水声潺潺渐渐消失,竟是在这山中迷了路,转悠了半天也没能走出去。

   日头慢慢起来了,透过薄雾笼罩深山。

   跳跳猛然清醒了过来。

   不对,这不对。

   他眉头蹙起,霍然拔剑转身四顾,昔日往事都随着魔教覆灭,大厦倾颓,记忆如砂砾纷扬明灭随风而去,此时此刻心中竟是无比空明。青光剑主持剑抬头,终于见着了那摄他心魂引他至此的物事。

   一烛白灯,晃晃悠悠,却在低空里保持着诡异的飘行。引路一般往前走。

   是——白纻灯?

   跳跳眉眼骤然凌厉,他执剑扬首:“何人?”

   “青光剑主果然背信弃义,连旧主也不认得了。”有人轻声呵笑。跳跳循声望去,只见山石上单腿抬膝坐着一个人,眉目俊朗,衣衫雪碧,他是认得的。

   “果真是你。”跳跳苦笑一声弃了剑,老老实实地叫了句:“少主。”

   出现在他面前的,骇然便是在七剑合璧前已死去的黑小虎。

   黑小虎踏下山石来,侧头朝他笑了一笑:“你不意外?”

   “我在教主身边十年,所知应是比少主多上那么一些。”跳跳道,“教主多疑,从不冒险。”

   因为多疑,他不可能在护法背叛后还能全心信任马三娘;因为不肯冒险,他务必要保证亲生儿子最大的安全。是以,以死讯将他隐于世间,可能是一个父亲最后的私心。

   “七剑能再度合璧,魔教为何不能东山再起?”教主最后眉眼的凌厉犹在记忆里,跳跳想起七剑合璧那旷世惊天的一击,高崖之上,黑心虎终至内力爆裂,尸骨无存。

   “护法缘何不执剑?”死而复生的少主笑意盈盈看着他,眼眸却是冰冷。

   “没办法,”跳跳摊了摊手,他的神态从容,又恢复了魔教护法时的长袖善舞模样,“入教之初教主给我喂过噬心蛊,这一生都不能对少主拔剑相向。”


           4

   青光引电叛得惊天动地,也叛得诛心绝念,跳跳那时从没想过能活着走出雷区。

   魔教所藏秘宝奇药堆积成山,作为教主身边人,他入教之初除神仙丸之外,还服下过一种叫噬心蛊的奇药,中蛊之人会终身受制于纵蛊者的一个要求,否则噬心绝脉而亡。

   跳跳待在黑心虎身边十年之久,七剑乍现之时他不是没想过逃离,只是逃离即死,毫无意义,他留着有用之躯为虹猫传递情报、暗中护佑,等着最后合璧的那一刻。

   他是一个残子,一招死棋。

   麒麟现身时被逼到极处,他决意以天雷作引,剑擎青光,不惜残躯行心中复仇之念。

   那时他以为受制于魔教的那个噬心之求是“忠诚”。

   孰知踏上鬼门关的一步被冰魄剑主挽救,神医拖着重伤残喘的他逃回了七剑姊妹身边求援,再往后灵泉宝玉引出真假少侠,被黑小虎制服又喂下招魂引的时候,跳跳才突然明了,他的噬心咒是永世不得对少主拔剑。

   ——毕竟那年在黑虎崖上,是他背着少主回来,跪地表示臣服忠诚。教主因了当时情景,挂念黑小虎的安危,会对他有这样的要求也不奇怪。

   少主那时手中提着的,是从血河中夺来的,盈盈一盏白纻灯。

   

   何其可笑,他居然帮着自己的仇人之子,而拔剑向自己的友邻。

   

   无可回头的一条路——

   

   “禀教主,这些都是选来给少主做玩伴的孩子,请教主吩咐。”

   副教主波澜不惊的眼神掠过黑压压跪地的一群人,暗含着无形的威压警告。

   座上的黑心虎却是兴致缺缺,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蝼蚁,只因了豺锋叛变,使他对幼年丧母的黑小虎多了点怜惜,这才嘱咐了副教主,在教里寻着年岁相当的孩子给少主玩。

   “等等,”在副教主领着他们下去的时候,黑心虎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发问,“里面那个青衣服的孩子,可是前些天护少主回崖的那个?”

   “正是。”副教主示意跳跳上前,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亚于豺锋的目光,好似在遗憾,怎么没想到这茬,没把他提前给解决掉。

   争权夺利之间,魔教里谁都不希望少主身边有亲信羽翼,就连教主之前只怕也这么想——但作为唯一的嫡亲儿子,他终究是需要一个人来继承偌大魔教的。

   “带上这个,都给虎儿送过去。”黑心虎却没问他太多话,只当场又看着每人服下一枚神仙丸,这才让副教主带着一行人退下去。

   

             5

   “属下愿追随少主身侧,任少主驱遣。”年少的跳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字一句说着。他跪在一群孩童中间,低眉顺眼,和他人并无不同之处。

   少主却和传言中一样是个敏感的孩子,他收了手中长缨枪,端着少主的架子,连额上汗也没动手擦一下,就挥手驱散了众人,只留下跳跳。少主走到跪着的他面前,冷哼:“你以为我会稀罕你的追随。”

   他前些日子为讨父亲欢心,擅自出山去擒白纻门逃散的众人,将那个被家仆带着逃走的孩子堵在了一处隐蔽山庄内。少主令人重重堵锁住庄门,亲自提刀去追查白纻灯下落。

   跳跳还是魔教里被带来凑数的小兵,他被众人裹挟着涌入庄内,茫茫然地提着剑去搜寻和他曾经一样的受害者。年少的少主镇不住人,说是搜寻白纻余孽,众人怀着抢掠的心思,都纷纷往厅堂卧室处涌去。只有跳跳,被排挤到了偏僻处,他转过松菊小道,在后山门外花枝簌簌处,看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白纻幼主抱着一盏灯躲在那里,那个孩子很小,比当年的他还要小一点。张皇地睁着眸子,发着抖,只死死抱紧了怀中的一盏灯。

   跳跳叹息了一声,逃不掉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就算逃得过魔教,也逃不过江湖里的血腥掠夺。根本不需要什么英才豪杰,只需一个草莽,一个山匪,掐死一个怀有奇宝的小少年也不过是眨眼功夫。

   “交出来。”

   跳跳提了剑,遥遥地指着他。

   “把灯交出来,你还有一条命可以捡。”

   那个孩子偏不,他死死地抱着那盏灯,颤巍巍地开了口,闭着眼,念出一个灯诀:“白纻……摄、摄魂!”

   白纻一灯和月魔族的月魔奇葩一样,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只是一个是摄魂引魄的迷幻之物,一个是治病救人的奇异良药。

   跳跳再不迟疑,他折身送剑,砰然往灯身上刺去。浅浅白光乍然散开,激得他双眼眯了眯。

   ……毁不掉。再悍然强行摧毁,只会惊动黑小虎过来。

   这个即将落入魔教手中成为魔物的珍宝,毁不掉。

   他收剑,身形骤然变换,抬肘去磕孩童抱灯的那只臂膀,又是一拳紧跟而上,孩子受了这一击,痛得弯腰松手,那灯的光芒刚浅晕了一圈,滑下跌落在泥泞之中。

   “它不能为你所用,你会为它所累。”

   面目全非的青光传人持剑,悲哀静默的目光看着白纻门幼主:“快走吧。”

   那孩子迟疑了一瞬,终究是恐惧战胜了一切,顾不得去捡落下的灯,仓惶地抬腿往远处跑去。跳跳执剑的身影落在后面,有一瞬他觉得他也该随着这孩子逃,可终究还是立在了原地。

   爹娘死了,师父死了。而他还要苟活残喘。

   

           6

   跳跳抱着灯回头,却骤然见一道森森目光,雪碧衣衫的少年正冷眼看着他。

   “这么见不得本少主立功,你是豺锋留下的人?”少主抬眼看了跑远的白纻幼主,一时也没能狠下心手刃那个比他小得多的幼童,怒火就撒到了跳跳身上,“跪下。”

   跳跳从善如流地下跪,顺带把抢来的白纻灯恭恭敬敬奉上。

   少主往前狠狠踹了他一脚,踢得他磕到了泥土里。他发了火,自己也知道豺锋已死得不能再透了,跳跳怎么着也和他扯不上联系。这才上前揪着他的衣衫,待要说话。

   “啊,不好了,有炸药,快逃!”山庄里却是一阵惊惶的哀嚎,零零碎碎传出了几声,少主正惊疑不定,跳跳一骨碌爬起拦了他的腰,两个人往低落处滚去。“少主快走!”

   身后如烟花盛放,又如山势倾颓,轰然炸出一地的瓦砾尘土,良久消散不去。

   纵然离得远了,又被山石挡了一挡,跳跳和黑小虎两人也绝不好受——少主腿上被飞溅出的破碎瓦砾划伤,汩汩地流着血。跳跳衣裳破碎面目焦黑,形容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此他还是有行动能力的。跳跳扯下衣摆帮他裹伤,摇摇摆摆背着他往山下走去。几乎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家门破灭的仇恨使他成长了许多,那时他只是下意识地护佑一个孩童而已。

   等到他跌跌撞撞回了理智,想得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黑小虎不领情,失血与干渴却也使他悻悻地闭了嘴。两个人奇异平和地共同走过一段路,直到与魔教派来寻少主的人马相遇。

   

   “别想让我感激你!”黑虎崖上第二番相遇,少主弃枪拿鞭子,在山风中挥舞得猎猎作响,却还是手下留了半分情,没直接打到他身上去。

   “属下……是分内之事,应尽之责。”跳跳艰难低声地道出一句。

   “少主何必发火,教主送给您的玩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扔到水牢喂了鱼便是,何必招自己不痛快。”却是去而复返的副教主阴恻恻笑着劝,末了在黑小虎几乎迸出火星的目光里,朗声道:“教主有令,给您的这位玩伴赐药。”

   少主的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他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猜忌?赐药赐药,送给我的东西,也要控在手中才能安心吗。”副教主走后,少主更怒了,一鞭子摔在跳跳身侧,带起的尘土呛得跪着的跳跳连连咳嗽。黑小虎道:“起来!他让你吃药你就吃药啊!你是效忠于教主还是效忠于我?”

   跳跳站起来,垂眼看着少主的衣摆随着主人的烦躁走来走去在眼前晃悠,默不作声。

   最后,许是少主终于看顺眼了一个玩伴,也无从挑剔,连教主赐药也咬咬牙算是忍了。少主以鞭柄挑起他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你听着,你如不能为我所用,就是个累赘。再怕死不听话,滚回去给教主当药引子吧。”

   

   7

   跳跳恍然,少主记着的还是他放走白纻幼主一事。那件事到头还是被少主遮掩了下来

   教主看了少主一番拳拳孝心,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欣慰,责怪罢黑小虎不听话跑出去之后,连少主险些搭了性命换回的白纻灯,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道入了少主私库给少主把玩。

   黑小虎不愿再见这劳什子东西,他珍宝见过了,这次搜寻白纻门遗孤也只是想为父亲分忧而已。后来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却是珍而重之将之藏在密室,一任尘封多年。

   岂料兜兜转转,这灯终还是救了少主一命,招了少主精魂。

   却成了阴阳两错彼此颠倒的相见。

   

   “我早该杀了你。”

   黑小虎向前几步,掐住了跳跳的咽喉,教主将少主变成了青光的弱点。只需轻轻一捏,这一缕孤魂就能彻底消散,七剑便再也不能合璧。

   “咳,少主是指,在十里画廊之时?”跳跳忍不住挣扎,那会儿黑小虎和背叛后的他首次相见,只恨不得直接剐了他。却见少主盯着他的眼眸凛了凛,冷哼嘲讽,“十年前。”

   “如果不是你,我父亲他,怎么会……”

   跳跳不出声了。十年前少主开始闭关,而教主见少主对他亲近太过,指名要调任他做护法,这一决定在魔教高层引起了轩然大波,人心暗涌,面上却是诡异的平静。谁都知道,教主这是变相地要剪除少主的亲信羽翼了。

   魔教容不得幼主的势力,他的权柄,也只能从他父亲手中亲自接过。

   少主这一次却是冷静的没有发火,手下玩伴到底比不得父亲的诏令。在副教主带着教主之令来的那天,他便懒洋洋地挥挥手,“区区小事,父亲喜欢,就将他带走吧。”

   这件事落在跳跳眼里,有了两层意思。

   其一,既然少主亲近他,那教主便着手提拔护法亲自栽培。

   其二,既然少主亲近他,那教主便不能让他和少主太过亲近。

   

   他违抗不了教主的命令,也违抗不了少主的命令。在十年后少主出关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懂了十年前少主的无所谓:教主亲自调教好留下的重臣,和教主收拾好河山留下的光滑无比的权柄,真的是少主想要的吗?

   

   父子情在十年漫漫岁月里猜忌陡生,纵然不惜为对方豁命,留下的也只是无法逾越的沟痕。直到生死之事,在黄泉人间更遥的距离下,模糊了曾经的沟壑,才慢慢显露出难得的温情。

   跳跳望着栖凤山的流云青岚,呛咳苦笑:“少主,十年来你还有父亲。十年前,我却是连一个家人都没有了。”

   

   8

   乾坤浩荡,万物生春。七剑合璧抵过那一劫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神医背起了药篓,一左一右手中又抓了两只鸡腿,蹬蹬腿甩甩胳膊,美滋滋地准备出门。

   “神医大侠——”

   这一声叫唤直让他脑仁疼,看清楚来人后,他怒气冲冲地抬起了胳臂,想要拿一只鸡腿去抡人又舍不得,纠结了半晌,悻悻地塞进自己嘴里,嘟着脸表示不想说话。

   跳跳也从山道上冲了进来,一如从前那般,背上背了一个人,兜帽遮住了大半。

   神医吞了一口鸡腿肉,还是没忍住发飙:“嚷嚷嚷,如果不是招魂引那样的奇毒,我剁了你。”

   跳跳喘了一口气:“别,神医你冷静,莫说寻常事不敢来麻烦你。单是这人,想必你也会惊喜。”

   神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的兜帽。

   惊是一定的,喜倒未必。

   “你你你——”他指着跳跳几乎说不出话来,“妈耶,黑……黑……”

   跳跳诚恳地示意诊室的方向:“神医,借一步说话。”

   

   “他怎么了?”神医一手托着腮,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表情比遇见昔日仇家更多的,是遇见疑难杂症的欢喜——反正治死了也毫无心理负担。他拿药杵,更是拿剑的侠客。

   “许是雷区炸坏了脑子。”跳跳随意搭着话,眼睛死死盯在少主的脸上,“我发誓我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就这样了。”

   神医极为无语地瞧过他一眼,又听跳跳忡忡地开口:“神医,听过白纻灯么?”

   “那不是虹猫少侠前些日子寻找的那位……”

   神医说着,恍然,“越是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越正邪难辨,原来一不小心竟是个招魂害人的玩意儿。”

   跳跳从包裹里拿出来,递给他。盈盈一盏灯在白日也是浅淡光华,宛如游龙贯夜。

   神医脸色愈发凝重,他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过,又去看黑小虎的眼睛。

   末了起身踱步,谨慎地下了自己判断:“药可医人也可害人,这东西,应是即可招魂也可湮魂。黑心虎当年寻月魔花、白纻灯,许是不单为了治病。”

   龙剑破匣霜月明,下沉秋水激太清。白纻作歌悲不得,怨调慢声正关情。

   “他是想给自己、给魔教,留一个退路?”跳跳沉吟着,他看着黑小虎沉睡中晦暗难辨的容颜,“月魔花可疗人疾愈救人病痛,白纻灯可招魂引魄起死回生,那魔头一防生,二防死,大概防的就是今日。”

   月魔花早已随着小鹿的魂魄碎在月色里,他想起魔教的“公主”,少主名义上的姐姐,当年黑心虎为寻月魔花布下的一盘棋,父女、兄妹之情皆可利用——往事种种,怎可不揪心。

   教主自始至终也是希望少主失去魔教庇荫后还能活下来的,可这份希冀早在猜忌和争执中模糊不清。

   “据说玉蟾宫已寻找到昔年的白纻幼主,我给虹猫修书让他查明这件事。”神医说着,灵鸽循声而来咕咕在他指间跳跃,神医幼态婴儿肥的五官在暗色下沉重凝静,“你决意救他?”

   跳跳一声叹息,眼底神色复杂,“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9

   欣悲已远,疤痕难平,魔教的十年种种,醒来窗外明月一场梦。青光那一击斩断前尘,也斩不断流言蜚语,在七剑合璧后的岁月里依然时时萦绕他身侧。

   梦寐忽忽十年事,俯仰升沉应可嗟。

   那年他一步步走上高阶,跪地接受教主赐予的护法冠冕,耳畔山呼教主恩典盛隆——少主没有来观礼,那时他已经闭关迷魂台,将一切喧嚣隔绝于外。

   这个冠冕的分量跳跳再是清楚不过,他走在教主和少主角力的中间一条线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上一个死于其间的是小鹿。

   但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虎儿又为难你了?”

   教主坐在高座上,手执白玉杯,里面盛着鲜红的液体——不是血液颜色的酒,而是真真切切的活兽的血。

   “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说为难。”跳跳跪地,将头更低地俯了下去。少主出关后,性子一度执拗得连教主也摸不准,他有几个胆子,敢怨言少主的“为难”。

   教主静默坐着,他良久不发一言,那种沉默却极接近了叹息。

   下一个命令,依然要他去传达。

   

   他眼睁睁看着魔教两位上位者之间分歧争执,教主在想什么,他也揣测不透。

   苍穹无情,恩威莫测。

   直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七剑传人,青光剑主?”

   闪电划裂苍穹,泼墨天色破碎流泻暴雨,跳跳的衣衫被雨浸得湿透,他几乎看不清教主的脸色,只觉紫袍渊渟岳峙,黑心煞掌带起浓重的黑色雾气,一掌打在他的心口。

   跳跳跌在湿草丛中,眼前一阵发黑。教主用人向来不看出身,但他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教主用亲信之人,竟也不看他七剑传人的身份。

   接着,雨花剑主上前阻止,冰魄支援。又闻林间异动——少主来了。

   神医拖着他,气喘吁吁拼命逃脱,他的意识停留在眼前的一角烈烈红袍上,然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心虎或许是为了麒麟,杀死唯一的青光剑主传人,麒麟的踪迹再不可觅。

   七剑合璧后,待在十里画廊处养伤的跳跳有时也会这样想。他想不明白,谁也想不明白。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结束了……至少,是一切告一段落了。

   直到他又一次背着黑小虎,叩开的是六奇阁的门。逗逗嘟着包子脸,将药杵捣出了刀的气氛,神医恨恨地说,治病不问善恶,治好了这债还是要算的。

   六奇阁早先坍塌与黑小虎之手——这是抹不去的事实。

   “他没有多少命与你算债了。”跳跳说着,眼眸平静,望着黑小虎陷入昏迷中的侧脸。

   

   10

   “它不能为你所用,你就会为它所累。”

   

   又一天,七剑之首叩响了六奇阁的门。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少年。

   “这个孩子我带过来了。”虹猫说着,长虹蓦然出鞘往前一挡,他惊怒之下回头,沉声,“他是青光剑主,他现在是我的兄弟。”

   少年手里拿着匕首,被虹猫相阻,轻轻勾唇而笑,神情嘲讽。

   “他救回了一个魔头。不,或者说,他自己就是一个魔头。”

   “是你……”跳跳恍然,这张脸熟悉又陌生,隔着十年的岁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白纻门主!”虹猫低声道了一句,“你也要行魔教行径,修邪术么?那样又与黑心虎妄图靠麒麟血提升功力有何区别?”

   少年收回了匕首,他看向跳跳,淡淡道:“护法,你救过我两次。”

   

   “你入了魔教,却还是被你的不忍心所累。而我,”他说着,神色也未见得多失望,只余淡淡的怅惘,“我后来本有机会杀死你。”

   教主多年不出山实是为病痛所故,魔教高层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教主,教主又……”

   玉蟾宫一战后教主的情形愈发不好,不然少主也不会在那时出关。猪无戒本是归山汇报战况,正遇上教主血魔疯癫症发作,他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斥责一众黑衣人慌忙奔走找解药,愈忙愈乱。

   教主许久没有病发如此严重了,

   送去的药被教主不受控之下摔了个粉碎,此物要取活兽血,一时不及储备太多。猪无戒急得在殿外走来走去,灵机一动,抓住了一个跑过来的杂役小兵,吩咐手下人:“剥光了割喉,扔进去给教主当药引子。”

   左右一齐动手,眼见这孩子要丧生于刀刃下。

   “住手!”

   恰巧跳跳来归,看到这一片人仰马翻就皱起了眉头。猪无戒像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凑上去,把烫手山芋扔出,喜道:“护法,您回来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跳跳瞥过跪了一地的人,又看了看被他抓起来的那个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的小少年,终是利落地夺过猪无戒那把刀,呲的一声划破了自己胳臂,青衣染血,消失在沉重的石门之后。

   

   他以身祠虎维系来的一分凉薄宠而不信。

   

   “我不想承认,可那次是你救了我。”白纻门主说着,“十年里过得很辛苦吧,救我这样的人。杀了又救,良心煎熬的日子可好过?不人不魔,你若真想复仇,就该舍了你那一身良知,否则,到底会为它所累。”

   

   “一点都不好过。”跳跳淡淡道,“可也没处能去后悔了。”

   

   11

   “他该死,你救不了的。”

   “我知道,”跳跳说,“七剑合璧前夕你混入魔教,夺得了白纻灯,又找到了黑小虎施以邪术——这引魂术维系着他不至于彻底死去,可久之,他只会堕落成比他父亲更可怖的恶魔。”

   少年踏前一步,眼眸如刀,声声逼问。

   “哈哈,我不救他他必死无疑。虽然有他父亲想护着他活,但雷区重伤哪有那么轻易恢复的。他现在还有功力,难道不是这邪术的功劳?”

   

   虹猫不作声的上前一步,长虹出鞘,护住神情疲惫憔悴的青光剑主。

   “白纻奇宝被你当做施展邪术的器具,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纻门主笑道:“当然是为他完成他父亲的愿望,引魂之术施以他人,可比拿麒麟血喂自己简单多了。他神智渐渐丧失,功力却只会愈来愈盛,完成魔教教主未能完成的称霸武林心愿,也算是父业子承了吧。”

   

   “但可惜,他活不了了。”跳跳平静地站着,“他选择了自绝经脉。”

   栖凤山上重相见,少主的手掐在他咽喉处,昔年的魔教少主与护法,如今的返照游魂与青光剑主。魔教少主傲然一笑,功力翻涌,手却无声垂落下去。

   他见了跳跳最后一面,却在踏入地狱的前一刻,选择了放开他的手。

   往日种种硝烟云散,哪怕跳跳以最绝世的轻功,不眠不休背着他赶到六奇阁,也是回天乏术。魔教的少主已经死了,他的心志已毁、他的骄傲断然不容许他受制于他人之手。

   跳跳向前走去,对着那个少年伸出了手:“回头吧。”

   

   少主生于魔教长于权谋,青光剑主六亲俱灭陷于泥淖,他们都没有回头的机会。

   最后,他却一身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对着一个和他相似命运、捧着明光坠入黑暗的少年说,回头吧。

   

   江湖风雨,十年飘摇。他见证过两次覆灭,也见证过一场新生。

   白纻门主迟疑地看着跳跳近在咫尺的那只手,他的眸子里有抗拒、愕然,终于还是慢慢垂顺了下来。那只手很近,一抬指就能握到。

   他抬起头来,眼瞳深处映现出的青衣身影,渐渐蜷缩为一个青龙门滔天火光里,抱着膝盖啜泣的孩子。那一瞬间与自己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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