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谧

那年春雨落汴京,谢君为我雨中停。

跳中心:《燕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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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朋克(儀衡)——中土世界(蛋蛋)——流浪地球au(饭)


【流浪地球AU,后秦长安红楼。烽火西安,年少整兜鍪。赛博朋克一顾,中土世界回眸。荒然古渡,寂寥村镇,野祀惊沙鸥。汴梁风流一夕走,秦淮歌影瘦。风缱绻,雨绸缪,江南春桥暮,蜀地故国秋。马蹄踏雪尽,原上跑羊牛。回首蓬莱旧梦远,谁念我一身孑然,俯仰空悠悠?不如归去且载江湖舟,莫负此年游。共赋图消忧。】


《燕山亭》成谧

  

  ※架空汴梁

  ※无cp

  

  跳跳孤身走在明月之下。

  金池离喧嚷西桥也有一段距离了,鬼市的繁华与湖面俱澈的平静迥然两方天地。他袖中还拢着方才在小贩那儿买来的沙苑榲桲,此刻丢了一只进嘴里,心头盘桓的那点郁思,不由得也随着夜风轻快起来。

  青衣背负的剑被小心地裹好,青光寄托了他太多无法对外人道之的复杂感情。在过往的长长一段年岁里,它是他唯一的伙伴。它见证过他后来为数不多的眼泪。

  明月泻下,白光如稠似练,他又想起了故土的飞瀑。蓦然出现在记忆中的天悬白练却是幼年时期的—这熟稔的感觉让人恍惚。跳跳足下着力,带上了轻功迅捷身形,直冲着明月湖心而去。衣袖张开如一只青色的鸟,翩跹浮于天地间。

  水下无可借力,涌起的层叠细浪沾湿了他半边鞋子,衣服却似被月光打湿的。自在戏了片刻,跳跳回身又踏在了月色暗处的小舟上,这处已是回近了岸,飞起的木桥将阴影落了他大半身。跳跳立得定了,偏又漫不经心踩着小舟摇晃,将水里破碎的月光层叠晃得更碎细。他懒洋洋地取了青光抱在怀中,扬声道:“出来吧。”

  暗处那人似是迟疑,过了片刻,终是现身在河桥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乞儿模样的孩子,瘦弱又谨慎的模样似躲在地洞里的灰色小鼠。

  “你背着的是剑。”瑟缩模样的孩童眼神里有光,灼灼的,形成了再奇异不过的反差,偏生又那么理所当然。

  “小贼倒还识货。”跳跳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孩子,往前跃了几步到得桥畔。正听得那孩子不服气地嘟囔:“它有声音!风吹过万物都有声音,吹过树叶会有雨声,吹过竹管会有箫声。我听到从北地最远处的风吹过了你的背囊,你的剑就在里面说话。”

  到得后来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它可能更想出来,和你说说话。”

  

  跳跳往他抱在两边的手臂里看去,他知道小孩儿的怀里也藏着沙苑榲桲,那是他方才与小贩结账的时候,这个孩子趁人多顺走的。为此临走前跳跳还悄悄往小贩兜里扔了几个铜板,权当又付了一份的钱。

  小孩儿尽量自然地双臂环抱,努力不让人注意到他藏着的东西。此刻在江湖客面前微微瑟缩着腰,反倒显得姿势怪异。跳跳笑了笑,自怀中掏出自己的那盒:“喏,送你。”

  “你跟了我一路,是想看我的剑,还是惦记着我的这份榲桲?”

  “我……没有!”小孩儿没去接他的那份,只退了一步将腰挺直,辩驳道:“我没有想偷你的沙苑。你喜欢吃,自然要带着它。我们盗亦有道,只拿富余的,绝不动别人珍惜的东西。”

  “那小贩卖沙苑榲桲为生,你偷拿了岂不是妨碍了人家谋生的生计。”

  小孩儿涨红了脸,是急的:“可是他家从来短斤两。”

  

  月色下青光剑主眉眼带笑,他见识过少不更事时入魔教的,或者家族倾覆在魔教铁蹄下的太多孩子。这小鬼儿虽然瞎话扯得远了,歪理连篇。在市井中滚出来的一身气息却正对了他几分胃口,他笑:“小滑头,你叫什么名字?”

  时下虽然开放宵禁,鬼市达旦,但放任这么小的孩子深夜出来溜达偷东西,良久不见有人来寻的,怕是没有几家爹娘会做得到。这孩子多半与他一样,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小孩儿看着他,同类的气息下放松了警惕:“我叫心月狐。”

  “小狐狸?”跳跳失笑,“我看你多半是只小老鼠。”

  “才不是呢。”

  

  半个时辰后,小狐狸被跳跳拖到了客栈中安身。本意是想找个荒外道观的,奈何两盒榲桲尽了,赶在三更前又回去买了两盒,顺势也在秋声河畔找了店家住下。

  秋声河本是御沟,因了沿着宫墙外畔隋柳如烟如雾,两岸歌舞繁华,到了秋天水阔风急也有坐听水声的雅景,民间多是俗称了秋声河。

  如今近秋,秋声入梦。跳跳于半梦半醒间,似闻水波激激,跳跃着想要诉说什么。

  

  他听过很多故事,最初的孩童时候,常在山下听茶馆里的纵横任侠的江湖传奇。

  “跳跳,”父亲的手掌抚摸过他的额发,“你记住,父亲不需要你成为世人口中的大侠,只愿你能万事从心,切莫让自己后悔就是了。”

  年幼的孩子似懂非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总想着握了一把虚无的剑,心之向处剑之所指,如很多个传奇里的少年侠客那样,诛魔卫道,他还需要志同道合的同伴,就像山下故事里讲的七位剑主一样。

  他尚不知自己的父亲即是日日听的故事里那位青光剑剑主。

  很多年后他却未能从心,孤身履薄冰十年。幸好,不会后悔,就是了。

  

  七剑合璧之后,他也行过很多的地方。山水一程,风雪数更,路上的花开了又落年岁如载。

  魔教覆灭,他像是翻过了最高的山头。来时的艰辛尚且不觉,去处的茫然就占据了心间:他和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跳跳想,他若留下也是令七剑之首为难。在魔教看透了诸事,取舍也不是那么令人踌躇,他便利落袖手抽身而退,只灵鸽时时托寄平安罢了。

  他不觉后悔,青光剑主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曾让自己后悔。

  只是日子过得久了,不免回想起年少来——慢慢地他就记起了少年时的每一个梦,在血火磨砺时被可以忘却,柔软的时间里,枯竭的河床再度涌来新水,倾伏的水草也重新润泽抬首,柔且韧地绕成纷繁思绪。跳跳长负着囊中青光,年少珍而重之的那字轻易占据心头。

  年幼的心月满是憧憬地说想做大侠一样的贼。而跳跳,最初想做剑客一样的侠。

  

  侠之尚远,他却先堕了魔。

  

  “跳跳你看呢,做贼也是江湖中不可少的职业对不对?如果真到了乱世,血流……血流漂杵,哪里得来这种快活营生?只有这种繁华盛景,才能写入了话本,留一段……芳名。”

  熟了之后,心月拉着跳跳的袖子,跟他讲自己那番歪理——自遂了心愿一睹青光之后,跳跳在他心目中就成了传奇中的人物,得一真正拥有神兵的剑客为伴,更是赖着不走了。

  好似伴着侠客就能成青史留名的英雄,戏文里是这样唱的。

  “你是话本看多了还是听书听多了,”跳跳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到了乱世大盗横行,那才是最大的贼呢,写入话本倒不假,万人唾骂,你愿意做那样的魔教头子?”

  彼时两人已是行走在青天乾坤朗朗白日下,小狐狸在与他说着话:“你不是中原人吧?汴梁最好看的时候当是春天。上元节在宣德门前,还有蹴鞠相扑猴儿戏呢,还有纸糊的美人,金子做的轿辇。那时候天子也会驾临,我就在城楼底下卖沙苑榲桲,一个能得一个金叶子。”

  可惜,若是正当春,当是春幡雪柳,奇巧百戏。只是这人间繁华盛景于跳跳来说也不过是人寰红尘的一瞥:生死里走过的人,无惧,也无甚贪念执着。

  见远方的来客虽唇角含笑,却未能如自己所料现出心驰神往的神情,小狐狸越说越是天花乱坠:“我还见过公主呢。”

  “咦?”当今天子惜才怜色,风流传闻倒是坊间流传不少。到得一年最繁华处,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也有宫眷出来买一些小玩意儿,跳跳含笑:“她美么?”

  少年人眼里倾心的姑娘总是美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们向往的远方也是热血不知愁的。

  他抬首眼神却看向不知名的寂空,曾经也有那样的一个女孩子,金尊玉贵,会拉着他的手亲昵地叫他“跳跳”,而他毕恭毕敬压抑下心头恨意,唤她公主,属下谨遵吩咐。

  她若长大了,当是武陵源最美丽的姑娘。他再也没见过谁像她一样坦然爱恨。

  ——纵如他也不能,他是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魂,只能得手不允许失败。

  可成事之后呢?他遍游四海,也始终想不明白盘桓心头迷雾里的答案。

  

  “跳跳,你有没有家人和亲友,你出游这么久,他们会不会来寻你?”小狐狸咬着草秸,东道主一般拉着他去见识沿途的雕琢檐角与靡靡歌舞,直到走出繁华中央,又急不可待地要去看自己种的花。这个问题问过却是转瞬忘了追索答案。

  小狐狸住在城外荒观,他唯一值钱的家当或许就是那一株花——花上晕染一点浅绿色的瓣,珍惜地藏匿于瓦盆中,竟然还是颇受人追捧的绿朝云。

  “我见她的时候,她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绿朝云。”似乎有什么点燃了小狐狸眼中的神采,他开始向跳跳讲一场旖旎到离奇的邂逅,“她就在灯树下看乐戏,纸糊的美人儿一错开,就看到她像仙子一样坐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乐伶落下的纸人,可没一个纸人有她好看。”

  青幕遮掩灯烛万盏,影影绰绰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她似菩萨垂目,悲悯众生。

  跳跳失笑,他看着这个异国他乡相识的孩童:“我给你说一段故事可好。

  “某人得一画卷,画上美人颜色殊丽,知世无其人。愿娶之为妻,终不可得。恍惚之间见美人步下,言笑如常。乃呼“真真”百日,昼夜不歇。其心痴妄,其念至诚。

  “你想的人大概也是乐戏的纸人罢,感了你的念想才入人寰一遭。”

  “她不是,”心月却不依,“我年年种了花想要送给她。可只有上元才能往城楼上遥遥看她一眼,没有菊花能活过汴梁的冬天,”他有些沮丧,“菊花是一年开得最晚的花,也开不到来年的春天。”

  

  他望着远来的旅人,在心底自动认可了某一个答案:“每个大侠的故事里都有一个姑娘。跳跳,你没有家人亲友,有没有遇见过一个让你心生欢喜的姑娘?”

  “我么?”跳跳在他的草铺上枕臂半躺,眸子里无情无绪,是青光剑主淡看风云的笑意。

  “你可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来的地方叫武陵,那才是一个乱世——江湖朝堂亦是。我遇见她的时候,正在和师父一起被追杀的路上。她是魔教的公主,我第一次见她,知晓她的身份时,恨只恨自己救下了一个敌人,只觉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可她分明与那些魔头不一样,她热情良善,时时让我在恨意中保持清醒,知道自己手中剑下该杀的是哪些人,不至于迷失在青龙门的血海深仇里。从始至终,她最无辜。

  “她最无辜又被辜负至深,直到她临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与我是一样的人。”

  月魔花萎顿凋谢在一场月明中,从此她与明月彩云同在,明月却再难照未归人。

  

  小狐狸也许听懂了,也许并没有,他只问了一句:“那你打算往哪里去呢?”

  青衣人想了一想,尚未答话,这孩子已给他安上了一个孤身侠客四海为家的身世,不由得叽叽喳喳接上了话:“不如留下吧,入冬了路也难行,等来年春上,看过了汴梁最热闹的上元节,再去行侠仗义也不迟呀。”

  

  

  这一年,他路经临安。在这烟柳繁华温柔富贵中做了短暂的过客。

  “家住金水河畔,身寄白苹州末,南北两悠悠。休苦话萍梗,清泪已难收。”

  风暖熏人醉,跳跳握着杯中清渌,低头去看来往如织的人流,歌姬的红牙板尚在打着凄婉的节奏,这方盛世挪了地方,依然醇厚得如杯中酒,欲让人醉死在其中。

  那姑娘见惯了各路行商,故事听过一茬又一茬,他去问那歌唱的女子:“你可曾听过一种灵物,它们是夙愿所化,只为着一个目的而活,夙愿了结时也是命尽之时。

  “它们终生被自己的执念所缠,也再也挣脱不得命运的蛛网。”

  姑娘含笑摇头,她的眉尖纤长,本是宜嗔宜颦的。她道:“你我皆是。”

  跳跳也笑了,他慢慢抚着自己的杯子:“是啊,我了结了自己的夙愿,所幸还愿为侠,拿起了这把剑,愿替别人完成心愿。这个理由支撑着我活下来,也就够了。”


  

  江山如晦,风雨喑哑。

  跳跳行至厓山的时候已是天暮——原是看不到天色转换变化的,只是到了这时天居然放晴了。大雨初晴,夕阳惨淡地挂在天际,摇摇欲坠几乎要滑落进海里去。

  捕鱼的船几乎要绝迹了,自那场惨烈的海上之战后,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终日风号如鬼哭,也只有零星的渔家船仗了自幼生长在海边识得的水性,为逝去的人寻一把骸骨,送回岸土安葬。

  故乡已成永远不可望也不可即的北方。跳跳想及蓬草敝屋中,面目焦黑的老人吹过的古埙。当世之人善词,南渡之下不少紫袍青衿、珠履金钗流落,大抵多是读罢圣贤书的。

  苍凉的古调是从上一个盛世流传下来的歌谣,词却换了沉郁飘摇:“万里舆图入朔方,摇摇孤注海之阳。石尤风恶云藏轸,天驷星沈月掩房。”远行的人惧打头的石尤风,现在他们再也不惧了,因为,谁都不会回来了。

  

  家山回首三千里呵……

  

  他决定买舟入海。

  登上船之前,跳跳还是想了想,将寥寥写了几笔的书信缚于灵鸽足上:北回,勿念。

  

  北回的第一个地方即是临安,陆路北上渡江,再往汴梁。

  受人之托,回想起来或许连跳跳都诧异自己当时的想法,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太像他自己。

  家国故园倾覆,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用残破的手指死死握住青光的剑柄,如同攥着最后的支撑与希望。那个孩子亦是,他努力镇定扯住他的袖,却还是因为绝望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将一团衣角扯得零零落落,覆上深黑的血指印,那副模样似极了他当年。

  他将手里的被血污浸着的东西托付出来,道出最后的请求。

  “回汴梁吧,我想最后看一眼汴梁。”

  

  他手心里握着的是一枚干瘪的花种,纵然小心地收藏,也免不了在颠沛流离中萎尽了最后的活意——此刻却因渴饮了人血而现出反常的刺目生机来,挣扎着求存。

  蝼蚁尚且偷生,草木也知枯荣。

  跳跳倒垂了香囊,扬艾叶薰草散在风中。才将花种慎重收了进去。大河奔涌至平原,毁坏亦或润泽耕种,沧桑历尽才能在岸边沙土中生长出这绿朝云,于万木萧疏之时怒放其芳。

  若送回故土,想来不惧千古河流泥沙的花,也能在焦尸枯骸上长成吧。

  

  

  灵鸽小贰遇见了同伴,兴奋地咕咕咕拍打着翅膀。跳跳一笑,对着并辔行来的两人拱手:“好久不见。”

  “你倒是自在。”虹猫一哂,昔年的白衣少侠也长成了得人信赖的大侠。他跃下马来:“听说你要北归,还来得及途中一聚。此事毕了,要不要一起回武陵?”

  “罢了。”跳跳摇头,上前为虹猫控了缰绳牵马,那厢少侠正极自然地去扶蓝兔下马,末了冲他感激一笑,“诛魔是大善,有时免不了用些雷霆手段,你莫陷在执念里了。”

  “非关执念。”跳跳笑道,“魔教已除,我心愿已了。不愿意再多生是非,正巧得空游历任侠。多听听别人的故事,了却他人的心愿。有不平之事执剑相助,这也是为侠之道。”

  蓝衫姑娘巧笑嫣然,风致飒爽:“他本江湖一闲人,四海为家看风景。虹猫,你莫是不放心下次七剑合璧,跳跳会躲懒不成?”

  “哪敢哪敢,”跳跳皱眉叫苦不迭,“蓝兔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得赶紧收个徒弟将青光一剑传给他……这事得赶在虹猫前面,到时候青光凌长虹,岂不报了你数次设计赚我做送信打探等等这些苦差事之仇?”

  三人便一齐笑了。末了虹猫道:“不如叙酒一杯,以贺重逢,”

  

  “你说你遇到的那个小狐狸,是灵?”蓝兔讶然道了一句。

  “是了。”跳跳斟酒,“无狐魅不成村。深山野地行多了,见到这些也不奇怪。于梦中游了金池那一遭,既承了他人的心愿,也是时候该北上,见见真正的汴梁了。”

  一个沙苑榲桲换了一块金叶子。来买小食的人族公主终是回到了小辇纱帘后,回到了那个禁锢了她一生的金笼。再次见面已是绿朝云又萎了一季,北国的铁蹄踏入了盛世都城。

  “大千世界。”虹猫握了蓝兔的手,含笑,“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与生灵。”

  “嗯。”蓝兔便不再言语,回握了他的手。七剑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北国的风贯过黄河岸,汴梁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城外传言人心惶惶,敌兵已经在准备强渡黄河了。城内却是在迷梦将醒的前刻,无人会断然相信黄河天险居然拦不住牧民的铁蹄。繁华未央,沉沉曦梦。

  敌人刚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他们不久前尚在茹毛饮血,裹着的毛皮抵挡不住严冬的寒冷。骑兵手里的武器还是一千年前中原人弃之不用的旧物,到得大河两岸,气候的温暖使他们过分贪婪,生了侵夺之心。那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不少人都这么自矜地认为着。

  小狐狸带着跳跳穿梭在内城的街头,他们晚间还住在外城,恍惚间听那些刀戈声就比王宫内要真切得多。他们开始储存口粮,回去的时候不忘了再买上几盒沙苑榲桲。

  没有人会相信战争来得那么快。小狐狸咬着榲桲还在幻想着他的公主。他应该是除朝堂外最担忧时局的那个人,不过他担忧的,也仅仅是时局倾覆下的一人而已。

  这段时间他也跟着跳跳学了不少保命的功夫,个子也长高了些许。

  “你这样单想是没有用的。”跳跳拢着袖子看着他,在又一次小狐狸望着沉湖出神的时候,嫌弃地伸出手拎了他,往街后绕去,“教你的保命功夫记好了。待会儿别出声。”

  宫墙内的流水于外形成了御沟。宫门前年深月久却是凝成了一片湖。本朝的王宫较之历代小了许多,只因墙外四方百姓杂居,不能夺地于民,故只能向内密密修筑了宫内居所。

  战争的狰狞恐怖阴影还未笼罩到宫墙内,穿行的宫人忙碌了许多,也仅是在准备祭祀祈祷事宜。

  帝姬站在廊下看着那边宫人的嬉戏,她的年龄尚小,初有了少女的轮廓。眉眼盈盈煞是喜人,穿了一件朴素的白棉袄,唯有头上金簪耳边玉铛精致婉约,昭示着帝女的尊贵身份。

  

  “公主……”心月躲在花木处,郑重地送给她一朵半枯的绿朝云和一盒沙苑榲桲。

  帝姬的脸上有几分诧异,很快她就释怀了,伸指嘘了一声,接过来轻轻道:“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卖沙苑榲桲的小商人,那年你多给了我一个榲桲,我还没机会还你一片金叶子呢。”

  心月极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主,其实一片金叶子能买一年也吃不完的榲桲。”

  唯恐被发觉,他并不能待得太久,便拉低了自己的衣襟,给她看串起来戴在脖子上的一圈金叶子。小狐狸有些脸红了,还是鼓起勇气最后说了一句:“公主,我叫心月。”

  那年她赠予的,而他宁愿去住荒观乞食也不舍得用掉哪怕一瓣。

  帝姬莞尔一笑,也有几分开心了:“我叫松茸。”她说。

  

  第一场雪飘下来之前,外城的城墙已经被敌人攻陷了。

  跳跳他们自然不能在外城居住了,在这之前已经移居到了内城。民众皆已自发前往城墙上守城,第一场雪已经飘下来了……汴梁城高墙固,撑到来年春天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一年的除夕夜仍是欢欢喜喜地过。盼着盼着,小狐狸也终于等到了上元节,官家与民同乐的习俗因为战事吃紧而暂时搁浅,在跳跳相助之下他又一次溜进了王宫,只是这次也没有什么沙苑榲桲相赠。

  松茸并不会介意,她肯留两人想来是因为寂寞,同时她也更想清楚知道外间的局势。

  雪飞落入泥土,城外皆白,掩盖了铁锈与血污。雪化了,兵戈就要来了。

  “你该带她走。”跳跳眉宇拧紧,似在重楼飞雪中已窥见了将来命途。

  这个破灭是给他们两个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是说我们守不住城吗?”帝姬问,她的眸子里没有怒意没有失望,甚至比她的父兄还要冷静得多。松茸扬起脸,她的眼睛看得要远得多,里面是谁也读不懂的情绪。“这城,还能不能守?”

  跳跳轻轻摇了摇头。

  很多人,他们或许懂得局势,他们不懂得人心。

  往近了说,魔教覆亡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教主少主父子皆是枭雄英杰,可惜,教主围七剑时少主要杀,教主欲杀七剑时少主却舍不得了……麾下所用诸人又是诱之以利欺之以忠。铁板有了裂隙,神仙也束手无策。

  是以他不愿,让七剑之间因了他这“魔教余孽”伤了人和。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

  松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时人善词善歌,她亦是通音律的,遂拔了金簪轻轻吟唱道:“秋空峥嵘,黄日将没……莫道路高低,尽是战骨。莫见地赤碧,尽是征血。昔人昔人既能忠尽于力,身糜戈戟,脂其风,膏其域。今人何不绳其塍,植其食,而使空旷年年,常贮愁烟。”

  勤王的将士还在路上,冒着料峭的春寒集合日夜行军,不日可抵达河流之畔。

  讯息未传到危困的皇城之中,帝姬还在唱着那首古战场歌。

  门外传来消息——

  君王城头树降旗。城破了。

  

  青龙门的噩梦似再度上演,然而城破又惨烈得多。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跳跳先抓紧了小狐狸的手:“离开这里,活下去才有希望。”他说得急切,相似的滔天火光在他眸子里燃起,往深处看去,却是白茫茫一片空雪。

  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无济于事,他是在幻象中与那个灵经历同一场往事。

  舌尖一痛,跳跳在心底提醒自己,莫要被魇住了。

  松茸平静立在那里,她比谁都看得通透,摇头:“没有用的,降书已经递上了。他们会拿着金牒搜寻所有皇室宗族。何况船之将沉,我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顿了顿,她道,“你们快走,你们才是希望。”

  百年家国,千里山河,盗贼盈城,昼闻鬼哭。

  她转身向后行去,一个王朝的日暮,城池犹在,降旗高举,最后都消失在一个女子走向回廊寂寂的身影里。

  

  繁华竞逐,奄然成尘土。

  七剑合璧之后青光剑主往来金粉东南十四州,于海边看了一场天暮。他听到游魂的怨语,在那里跌入了一场几乎怀疑不存在过的繁华迷梦。梦尽头,眼前却是巍巍古庙,历历遗墟,寒厓风雨愁归鹤,故国松楸泣断鸿。

  峨眉早已埋入异国的黄土,公子红妆皆成如山白骨。

  有人带他讲一场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玉京还忆旧繁华。

  那里曾有弦管笙箫,歌喉舞袖。故国三千里,家土梦百年。

  年年元夕欢哗喧嚣达旦,灯盏万千如星,连天上的团月也显得太过清冷。姮娥俯首遥望人间,纵然青女素娥耐冷,大概也会觉得无垠寂寞吧。

  那年宣德门下还在贩售沙苑榲桲,乞儿抬首看到公主的轿辇而过,臆想着一段惆怅的绮梦。

  后来他们所有人都回不来了,远方未归的游魂被执念所束缚,千万人的夙愿成了游荡于世间的灵物,向着闯入的陌生过客,讲那年金池风雪一霎,人间离合百年。

  

  

  黄泉路尤冷,人间酒尚温。

  “跳跳,”虹猫忽而正色,“其实,我们一直在等着青光剑主回来。”

  他执杯抬眼,显然心有所料也并未讶然,只坦然一笑:“等此间事了,我会回武陵……至少,也得在蓝兔得封和平使者前回去呀。”

  无论如何,他的兄弟仍在。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许了诺就要践行,回去之前,他依言北上中原,到得金水河的时候正巧遇见了一场雪。

  冬日犹冷,掩不住金水日日东流。再往西去是汴河,良田被大河冲刷成砂土,千古年岁积垒,这里最适合生长菊花。怀中的那朵绿朝云,来年或可开出花朵。

  梁园雪尚待霁,汴水秋声已远。旧事去,往者可悯。

  他终于踏上了梦中历过的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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