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谧

那年春雨落汴京,谢君为我雨中停。

虹跳:《飞光》

  金光顺着林木的缝隙洒落进山间小径,眼见日色已是沉了。白衣人抬了抬眼,久未有过的焦灼不受控制地泛了出来,他懊恼地一掌拍向身侧的树干,古树枝叶簌簌,树身却并未撼动分毫。

  “我这是怎么了?”更深的迷惘压过了久寻路不见的烦躁,他深吸了一口气,背上长虹隐然是凛凛不可犯的朱色,白衣少年抽剑掠起,往木身一借力,翻跃到了高处的枝上,长虹劈开木叶苒苒而坠,当空灿阳跃在西方成了静影,不远处群山黑黝黝的,无声沉寂。

  发生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个怪诞的事实:这里是黑虎崖群山,没错。

  这又不是记忆中的黑虎崖群山,或者至少,这不是当下时节的黑虎崖。

  当下又该是什么时节?泛凉的晚风吹过他的衣襟,少年的鬓角流下了一滴汗。

  七剑合璧是在一个深秋,竹叶纷萎,那时旋风剑主为了怀有身孕的妻子,硬是动用了祖上的灵泉宝玉,力求保得十里画廊的竹叶延续盛夏天时,长青不萎,只是天时哪可逆转,不过是保得一时之翠,还动了魔教的妄夺之心,几番颠沛后,七剑伏魔,尘埃落定。

  那是一个结束,又是另一个开始。

  与众兄弟道别后,虹猫携麒麟回到了故园,日子很快滑到了初冬,他带着麒麟走过凛冽的北风,看过山尖的薄雪,也经常会收到灵鸽带来的书信,姊妹兄弟一切安好。这样就,够了吧。

  若说当下,那分明是有雪的冬日。

  且不说他是如何到得了这百里遥遥之外,那漫山的林树苍翠,冬雪夏木交换的奇景,又岂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残存在记忆中的黑虎崖,要么是十步一哨阴暗森严,要么是魔道覆灭草木成灰,眼前之景如此祥和可又处处透露着不祥。虹猫足下陡然用力,使出了轻身功夫往外掠去,此时他暗叹着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弟兄——青光剑主博闻广识,见过不少奇巧诡计,若有他在好歹心下也有点底。

  这样想着,他已是走出了这片林子,到了一处略平阔之地,四顾茫茫,日色就此沉寂下去。

  诡异之时诡异之地,若再见些诡异的人,仿佛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虹猫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夕阳沉落、暮色尚未浓的时分,他还以为是草丛中蛰伏了一只受伤的野兽,心头还转了一瞬的念:今夜的晚餐莫不是有着落了。

  那只挣扎着的小兽却比他动作更快,甫一接近草丛,暮色里无端映出几分凄寒的长草就动了动,破碎的刀光一闪而过。虹猫手中长虹一横格开,那豁了口的刀光混着锈杂与血污,呜咽出一声凄怆的低吟,从握刀的手中险险脱落,一双极静又极寒的眸子看了过来,虹猫心中一悸,那目光有几分熟悉,却分明又是初识的陌生。

  那人还是个孩子,琥珀色的眼睛剔透明亮,眼神又沉沉得如同亘古的长夜。

  他手中握着残破的防身铁刃,毫无惧色地扬起脸,对着他说道:“你不是黑虎崖的人。”

  他说得很快,很肯定。虹猫皱了眉,这一任的长虹剑主心性纯净坦荡,他是经常笑的人,这会儿却诡异得觉得不妥。那孩子又冲他摇摇头:“你快走罢。”

  虹猫终于知道那不妥从何而来了,这样的眼神,原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你若愿意走的话,我带你走?”白衣少侠蹲下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语气温煦,惯常是极容易使人托付信任的,那个孩子眼神却平静,没有迟疑没有警惕——那仿佛是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平静死寂,他开口,拒绝:“不。”

  虹猫待再要追问下去。“你不像坏人。”那个孩子如是说了一句,又紧抿着嘴不言了。

  

  暮色渐浓,那个孩子在山路上行着,似没头没脑地走进残阳陷落的地方去。虹猫心下诧异,又思索不解心头的疑问,不由得跟着他一步步走着。前面的人似有觉察,小小灵巧的身影一动,使上了轻身的功夫,虹猫下意识地紧跟上他,换来了孩童刹然的回头。

  清明至极的眼睛望向他,多了几分戒备,尚幼的年纪已是几分老成持重:“别跟着我。”

  “小友这话不妥,”白衣少侠朗笑,不愠不恼,“我在这山中迷路,你又不肯为我一指方向,我也只得循着人迹一探前路罢了。”

  孩童冷笑,他的五官本是俊秀,颠沛流落也没掩去眉眼间的风姿,似明珠蒙垢,美玉离椟,断然迥别于山野懵懂稚童,只是冷意将眉眼间的秀也带成了煞:“我去魔教,你肯么?”

  “哈?”不是诧异于孩子报出的地点,而是诧异于他无比冷静的口吻——没有赌气,不是少年热血心性,冷冽平静得像遭遇过生关死劫的留存者。

  孩童扬起脸,夜色已经一点一点漫上来了,漫山不时可见莹莹辉火,映着前方黑虎崖上的隐约灯光,分外诡异。孩童动了动唇似要启口,又抿上不吱声了。他草草寻了个可暂栖身的山洞,犹疑了一瞬,还是回过头,在黑夜中沉沉若星的眼睛不转瞬地望向白衣人。

  

  “魔教已不复,山高水阔,你还有其他的路可走。”虹猫慢慢拨弄着沉默的火堆余烬,忽然就有了一股浓烈的江湖风波带来的倦意,他自江湖来,亦知万事并非轻如鸿羽,重若千钧也只能咬牙以一肩之力扛下,却在此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深深倦怠。

  魔教覆灭了又如何,天清地宁,从来也只是求之而不得才不终止渴求祈盼的奢望。

  他苦笑一声,眼前的那点余焰终于还是尽了,长夜里,唯一有明光的,那是彼此的眼瞳。

  虽不足以洞察世事人心,大概也能在萍水相逢中,得寥寥几言的安慰。

  “魔教不复?我也希望……”茫茫然的失措只是片刻,那孩子摇摇头,“不可能的,七侠非伤即残,魔教势焰又盛,狂风过处,低微的茅草只能俯身折腰,才能活下来。”

  “什么?”虹猫失声,他觉得自己仿佛梦入庄周虚境的蝴蝶,是耶非耶,孰真孰假,一时辨白不明了,或许那一场万物复苏才是幻梦,而最血腥的江湖才是真实,所谓正义如此脆弱。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眼底光焰在长夜里从不曾退却。

  “你大概是不知道黑虎崖的底下,埋着的都是什么吧。”可能是入教后再不得这些言语,此时反倒容易吐露出自己的算计,孩子抱着膝,目光看向虚空的不知名处,“黄土之下是白骨支离,埋了很多人的,有魔教敌人的,也有那恶魔亲人的……我去魔教,也只是不得用的卒子,明天白梨夫人拜祭前魔教教主,如若得了夫人青眼庇佑,才能求得几年苟活。”

  “这里的山太深,明天是第三天了。明天,能走到的吧……”他不知道是说给虹猫听还是自己听,慢慢低头却是轻轻地歪下来,在草虫声中陷入了寂静梦境。

  剩下白衣侠客抱着怀中凌冽长虹,一夜无眠。

  

  无眠的一夜是能做很多事的,灵鸽召唤不来,虹猫借着微弱天光在石壁上用长虹划出七剑兄弟自可看懂的字符,方和衣抱剑坐下,晓星渐沉的时候,他睁开眼,夜露浸透衣摆,晨风一起就是冷意,而四顾寂寥不见人影,心知那个奇怪的孩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孩子提到的“白梨夫人”是亡故的魔教少主生母,只是魔教秘辛无从探知,虹猫并不十分清楚她的来历师承、武功路数,想来前魔教教主已死,新任也未可知。

  他似陷在了一团迷雾里,身在梦中难以清醒,却依然知道自己所担起的责任为何。

  

  跳跳重新又跪在了白梨夫人的前面,先魔教教主是黑心虎的兄长,早年间亡于七剑之手,过得久了,血腥气淡了手足情,权势利欲之下,连祭拜也成了给外人看的过场,但这也在不间断地提醒着一件事:先教主还是留有血脉在的。

  豺锋是先教主血裔,跳跳清楚这个消息极早,那时他也看到了豺锋眼底的欲望。“那个位置本应该是我的。”少年眼底的热切表现得总是很轻易,却被冷静地摄入一个不起眼小兵的眸底。

  跳跳最先追随的是白梨夫人,许是稚子年幼,白梨夫人对同年纪的跳跳也多了几分怜爱之意,这点回护足以使他在魔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下去,一年又一年,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夫人……”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九岁的时候,看到最后的一个青龙门人死在他面前,行刺失败的刺客尸体被扔进黑虎崖后面那不见底的深渊,遇狼遇豺,随风化泥,端看自己的造化了。

  而他跪在白梨夫人的面前,他是青龙门的少主,也是青龙门拼死送出的最后希望。

  多年后他还记得那个一条一条生命写出的数字,青龙门最后的十三死士,在那场惊天的灭门巨变中留存了下来,吮血的恨意,以十三条命祭献了一个长达十年诡谲莫测的谋局。

  蚍蜉不足以撼树,一场伏杀也动不了复苏的魔教根基,只堪堪揭开了另一场动荡的开始。

  他作为第一步子,已然落下。

  这一年,跳跳九岁。

  

  他低垂了眼去看自己的双手,那手死死地按在粗粝的地面上,血污混杂了尘土,黑与红染于一处,触目惊心,像每个噩梦醒来后努力掐着自己咽喉不至于叫出声的刻骨恨意。

  可那又分明不是自己的手,魔教的护法大人,闲暇处总是手持折扇含笑翩翩,手指修长骨节有力。他观着那一双幼童的手,是真真切切地迷惑了。

  “起来罢。”一个温柔好听的女声道了一句,他收敛神情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一角葱茏的白,女子盛装华服眉眼温和,眼底却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白梨夫人?那张阔别了十年的脸一朝出现,他强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瞳中带出属于幼童的、毫无威胁力的伶俐。

  有威胁的人在魔教活不下去,太过愚笨的人也难以存活……当初的白梨夫人就是看到他的一点伶俐而起了怜惜,索性已经带着小虎豺锋两个孩子,也就将他带在了身边。

  

  白梨身边的几个孩子并不是常能陪伴着她的,黑心虎不喜幼子懦弱,常唤了去耳提面命,或者交予少主及豺锋一些棘手的任务去历练,只是越历练越对幼子不喜——魔教教主信奉的是强者为尊,一个体弱不能修习内力的孩子,再早慧聪颖,也总是使人有缺憾之叹。

  连带得教主与夫人也多有争执,眼见得白梨眼底愁绪更浓,日子沉沉得望不见头。可这又如何,魔教之势又盛,青龙门亦折损在其中,跳跳能做的,唯有背负着希望,继续忍耐。

  有些苦痛,一时经历过了也就罢了,若反复第二次,锥心程度甚于懵懂时的千倍万倍。

  他该是经历过一世的人,那十年长长长长不见头的黑暗,此刻重来连每一毫细微的痛楚都分外明晰,有时他自己也会疑惑,曾经的十年踪迹怕是十年梦寐,魔教凋零只不过是恨到了极点的妄想。他陷入了更深的梦魇,那是幼年的自己,永无法摆脱的心魔。

  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不一样的,多出来的十年,烙下的痕迹不只有怨,亦有缘。

  这天跳跳出任务归来,支撑着到了黑虎山时坚持不住昏倒在地,等他醒来时夕照已印上苍苔,蒙眬间入眼的有个白衣的影,那人皎白的衣袂拖曳进斜阳,独立间周身似泛起细微的光。

  濛濛茫茫的光晕中,白衣少年对他俯下了身,语气里抑制不住的轻快:“终于找到你啦。”

  

  虹猫对着这个穿魔教小兵黑衣的孩子,有些惊异地扬了扬眉,长虹诛邪佞,按理来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拔剑将他的头颅斩下,可眼前之人分明是个孩子,一个犹自贪生的孩子。

  这个时候,难不成他要摆出大侠的谱,一剑了结恩怨,然后告诉他:下辈子该投个好胎?

  虹猫扪心自问做不到,何况更奇异的是,这个孩子是他今次见到的第二个活物,不——应当说是唯一的一个,与先前的他分别后,长夜待明,可延续下去的不是东方长白,而是一个夜晚结束于另一个暮色里,先前那个奇怪的孩子消失了,又变换了模样出现在他身前。

  以长虹剑主的聪颖,他猜测自己应是困于某一个迷阵内,而这个孩子应是破阵的关键。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那些缥缈的传说原不是虚妄,他朝着这个孩子伸出了手,那个看似无辜弱小的生灵,眼里却陡然发出一种怕被灼烫般的光,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藏起了惊惧,挣扎着往后退了半步,拔出了身后的短刃护在胸前。

  

  “你不认识我了?”这句问话分明是肯定了他们是认识的。跳跳茫茫然地摇头,警惕的目色不曾动摇片刻,他握着短刀,皱眉道:“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我认识的人……都死了。

  他的父母,他的族人,他所有关于光明的祈盼,都在青龙门的大火中燃烧殆尽。

  而眼前的少年,那是一种属于江湖任跃的少侠才有的侠者气息,和这黑虎崖格格不入,似是青龙门灰烬中重生的凤凰,白衣白璧无瑕,他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种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轻易就能灼伤了他。

  何况那人未回答他的话,却是极肯定地说了一句:“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带你走。”

  “走?哪里走得了?”跳跳忽然就有了掩饰不住的失态,他手中短刃翻转,利刃深深地刺进了地下的泥土中,这片林子刚经历了一场夏日午后的雨,入土三寸是泥泞湿润——寒光下的泥土翻转中,有森森白骨透了出来,陈旧灰白的颜色沾染了新鲜的灰尘,映着孩童那双怨毒的眼睛,跳跳举起利刃给他看:“你看到了吗,黑虎崖之下埋着的都是些什么。”

  紫色的野花肆意绚烂地开着,最繁茂处是从往日破碎的血肉里开出的,白骨之上的花朵。

  “待到夜深你会看到山野的荧火,那都是腐烂了的血肉。尤其是那座宫殿的背后,”他遥遥指去,黑心虎的宅邸背后正是埋骨的断崖,“那里白日也是暗色幽深望不见底的,夜里却能飘出一缕缕荧火,可与天上的星星争辉。据说推下去的尸骨不知养活了多少磨牙吮血的猛兽,大雨过后若遇见初晴,雨的湿气里能夹杂闻见崖底的血腥味……”

  “我最后的亲人都惨死在那里,魂魄回不得故土。你让我往哪走?”

  他轻轻地说着,回给白衣少年的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微笑。

  ——那是在魔教中惯带的假面,笑意到了眼底一片冰凉。

  许是那笑意太过绝望,虹猫一时怔住了,他不自觉地向这个孩子伸出手,极镇静地望向他:“你说狂风来临之时,只有低下去的茅草才能存活。可是狂风过得了花草,过不了林木,而林木摧折之后,还有山岩。如若无人阻止,那些恶只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直至席卷天地,所有怀有善意的人都不能幸免。

  “而当你不再俯身时,会发现世间总是会有和你一样的人……”白衣少侠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扶孩童起身,他注视着他,清澈的瞳仁似可映万物,“侠之一字,无折本心。”

  “可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跳跳垂了眼睫,在心里这样说道。

  

  “小七。”虹猫唤了一声,熟悉的翅膀簌簌声依然未出现,他叹了口气,亦知不过是徒劳。

  灵鸽是伴麒麟而生的灵物,而现在他被困守于方寸光阴之间,麒麟绝踪灵鸽不应,其他七剑兄弟也联络不上……虹猫以长虹为笔在途经的壁上又刺下一字,石壁的碎屑混着青苔落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救不得一个孩童,也脱不了自己的今时之困。

  魔教复苏、魔教复苏……这几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七剑之首的手指拂过长虹铮然的剑身,精钢的锋利间藏着的是炽热火焰般的温度,和着心头的热血,不曾冷却。

  他知道的,纵然是孤身一人,纵然是前路无可回头,也需要一搏之力。

  

  光与影相伴而生,正邪亦是如此。沉沉浮浮,光阴荏苒间物换星移,是非对错再断已是另一番模样,而游走在其中,是要一念之间守得本心不失。

  他陷在泥淖里,看到过太多自诩正义的人——跳跳眯着眼睛对着山风,在倦鸟归巢的织绮天色里。十年魔教的经历过后他再去回忆幼年过往,只觉善恶已是模糊的边界难以度量。孰人可恶孰人可恨,又有谁不得救赎,难以说清了。

  比如黑小虎,比如白梨,比如已经沾染了满手鲜血的自己。

  

  白梨拖着迤逦的裙裾走上了台阶,“我来看看小虎。”她的眼神里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担忧。跳跳守在殿门前,沉重的石门将里间的一切全都间隔开去,一如教主夫人昔年的相处情也被贪婪妄念隔断,扯得零落不堪。他低头:“教主在服药。”

  小少年手里恭恭敬敬端着的托盘上,严整放着几个精致的玉瓶,只是温润通透的白玉也没能掩饰了肮脏的血腥气,盛在里面的液体隐隐透出铁锈红的颜色。白梨看了厌恶,她站在殿门回过头去,注视着这个孩子,阶上立着的是跳跳,她亦知刚进去的是豺锋和小虎——几个小少年跟随一个日日嗜血的魔头,往后在这血海中又能生长出什么?心中嫌恶泛起,她盛装衣袂,阔大的白袖一拂,叮叮当当玲珑声脆,白玉的瓶子已是落在了地上,炸裂出数朵粘稠的血色花。

  “夫人?”跳跳讶然抬眼,却听女子沉声道了一句:“他依赖这东西太久,已经被欲念反噬了。”

  “你在做什么?”石门幽幽洞开,黑心虎暴怒的声音传了过来。魔教教主在发病的时候异常敏感,看谁都是心怀叵测。豺锋稳稳地站在他身后,少年的眉眼已是阴鸷,一笑:“夫人打了教主的药是为何?”

  白梨看黑心虎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她懒得答理任何话,只视线往里看去,诧然发觉黑小虎竟然不在。白梨徘徊回顾,再抬眼对上豺锋的神色张狂,不详的预感攥了心头。

  “教主方才嫌弃死物污浊,需用活物做药引,”跳跳俯身答了一句,神色未动,“想来夫人也是不愿这死物碍了教主的眼。”

  黑心虎不置可否,却是白梨问了一句:“小虎呢?”

  “少主是替教主寻药引了……”跳跳压低声音道,他并未看到白梨夫人一瞬间变了的容色,耳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兵刃微动的细细寒声:黑心虎病发又耽误了用药,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想要黑心虎命的,不仅有日日饮恨的他,更有距离教主位置一步之隔的那人。

  豺锋袖中的刀已然激射而出,白梨骤然回头,碎玉在她的发上萦绕四散,她心下明了,不可置信的惊诧转瞬压下,却是对着跳跳急促吩咐:“救小虎!”

  跳跳心下如电急转:豺锋叛,黑心虎受挫,白梨夫人也死于那一役。而他望着那个女子的影,终是向相反方向奔去——从前的他是这么做的,因存了使黑小虎与豺锋争斗之心。可是黑心虎哪有那么容易死?一刹那的抉择,使他的仇恨又延续了整整十年。

  十年的卧薪尝胆,十年的如履薄冰。

  

  他想起青龙门最后亡故的十三死士,他们作为最后一局棋,将他这个变子送到了这里。

  第一个死士,死于黑虎崖外伏杀黑心虎的路上,他的尸骨被割裂成数块悬挂,死不瞑目的头颅,怒视着的眼睛最终风干成了虚无的空洞,幽深深地浸透了不甘。以儆效尤。

  一个两个三个尸首倒下去,他们拼到第九个人的时候,九个鲜活生灵的惨死才使得魔教教主受了伤,闭门不出于山殿中休养,这才引得了白梨夫人出面祭拜兄长亡灵。

  最后一个死士,倒在了距离白梨夫人的裙角一步之外,而跳跳漠然注视着,阖眸不语。

  每个人死的时候,跳跳总能无端想起青龙门的那场大火,他们都死在那场火里,或者说他们的一生早已经葬送在那场仿佛足以燃烧焚尽天地的火光里,包括他亦是,虽生犹死。


  旧怨新仇,跳跳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看向威压犹在的黑心虎,手中剑一挑,寒刃烈烈,紧随着豺锋一剑出鞘。那一个瞬间,他手中普通的剑奇异地变换成了青光,青龙长吟,仿佛自无边的黑暗里凌空而出。

  这条路再孤绝,也只是一人经行。

  他像是凝聚了平生的所有怨毒恨意,两个十年的交叠,拼却一切退路,刺出的惊人一剑。

  天地皆白,万物新洗。青龙张开了眼睛,迷幻的一道青色刺穿了十丈软红纱幔。

  飞虹冉冉,与青光同出的,还有一道无边无际的绯红。


  跳跳看到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那张脸在由熟悉变为陌生。

  如许陌生到了初见,他也是认得的。白衣少年一掠而下,冷冽青光与炽热绯色交错同时一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只有他能听到的话:“我们,原是一样的人。”

  跳跳在四周暗下去的恍惚里轻轻笑了一笑:我们,原是一样的人。


  西海峰林,万籁俱寂。这是真正的结束了。

  青衫已被汗水浸湿,跳跳的鬓角湿润,眼中尚存着不定的惊疑。他长舒了一口气,心底微悸,叹道:“习武之道确是艰难,原来这一遭是……炼心。”

  “可后悔助我?”白衣少年却是眼神清朗,从容而笑,“竟不知青光剑主也有惧怕之事。”

  “怕,当然怕。”跳跳失笑,“我剑心未稳学艺不精,让少侠见笑了。”

  到得后来他确实是剑心未稳,那一剑早刺出了十年光阴——却是痛快。

  火舞旋风剑法十二重,哪想到这般刁钻,还说什么由青光相辅之语,这一遭差点连小命也搭进去,困死在过往的心魇中也并非不可能……想到了这一重,素来聪颖的青光剑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双细长眉眼挑起看着眼前人:故意的,这一定是故意的。

  长虹剑主被困在方寸光阴里,他却要重新经历爬上护法之位前的种种,这种噩梦一般的经历,他不曾刻意去忘记过,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毫不在意地提起、回忆。

  更何况虹猫也在,他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魔窟里挣扎求生、十年一梦。

  跳跳的脸色有些白了。他喃喃重复了一句:“我们,原是一样的人。”

  青衫公子忽而笑了,这一笑粲然生花:“少侠此话又是何意?”

  

  “还是此语、此意,青光剑主聪慧,自然是解得的。”虹猫神情不变,目色中却是带出了几分逼问和审视,“跳跳,无论从头到尾你在惧怕什么,在你出剑的时候,我们就是一样的人。”

  跳跳低头去看自己握着青光的手,这双手上沾染过多少血,那些人是不是无辜他自然是不能一一分辨的,但是这些话,也不必对虹猫说了。七剑合璧一役,他给予过自己莫大的信任,这就够了罢。他抬头,带出了笑意,这笑意是到了眼底的。

  “我和少侠你,还是有不同的……”他想了想,这样说道,“换做是我,绝不会计量恶人心下有几分善意心肠,是不是迫不得已。而少侠不然,明知道我身处魔教,却没有为防我作恶而一剑杀了我,是以少侠是少侠……也只有一个少侠。”

  “既然拿得起手中的剑,”虹猫笑道,“那这世间,也只有一个青光剑主。”

  拿得起剑,这就够了……跳跳也不分辩了。如若可以,他希望谁都不要再像他这般。

  只愿谁都不必似他——既然世间只有一个青光剑主,那这或许就是青光剑主的毕生所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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