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谧

那年春雨落汴京,谢君为我雨中停。

【护法生辰·贰岁】予剑

  贰岁生辰:予剑——成谧

  

  秋水砭寒,空林冷寂。所行已经离魔教窝巢远了,晚间不闻金鼓柝声,夜栖的枭鸟被枝上寒颤颤的明月惊动,扑翅而起,发出凄厉的哀鸣。

  跳跳身形一动,青衣振过,瑟瑟枯枝咯的在梢头折断了。他跃下树来,在风中驻足听了一会儿夹杂的细细鸣蛩,间或还有细细的吸气声,很轻,却是冷夜里仅有的呵暖。

  魔教护法站在冷月下,唇角无奈地带上苦笑,低语:“公主,夜里冷。”

  火红的披风旋下,小鹿在半空折身,极俊俏的轻功身手,顿足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唉呀,我跟了你一路,你倒是现在才发觉,害我吹着风听了半夜黑鸟叫。你说该不该罚。”

  说是跟随,实际上从小鹿听得魔教动兵的消息起,起身终究是慢了一步,不眠不休快马赶了几天,直到跳跳下令扎营才追了上来。可惜护法片刻歇息未曾,又孤身出去勘探了。

  若是平时,这位青衣护法该是眉眼含笑,插科打诨地顺着她的意将眼前事圆了过去,不着痕迹的滑溜疏离,可此刻跳跳近乡情怯,心绪烦乱到才发现她的接近,于是也只是微蹙了眉头,硬生生地说道:“属下疏忽了公主安危,自当去教主处谢罪。”

  小鹿眼神黑黝黝幽沉沉的,气恼地往风里再摔了一道鞭影。跳跳未动,心头却悚然微惊:眼前人再怎么娇憨天真也是黑心虎的女儿,她出行会不会有黑心虎指派?为的是什么?试探?威慑?监视?

  “勘察完了么,走了走了。”小鹿见他神情木木的,只当是此行任务太过艰巨,乖觉地将她擅自下山的事略过不提,唤着跳跳回营,“第六剑出现在天悬白练,教主的命令是星夜奔驰务必赶在五剑前抵达,我们休整一夜已是缓了,明早还要早些赶路呢。”

  

  第六剑现,立时便掀起了滔天巨澜。

  魔教看似来势汹汹所向披靡,实则裂痕早已暗生。权、色、名、利,各有所逐。即使在魔教权力漩涡中央的两父子,也是不时有所争执。跳跳领了教主令,前来追击第六剑所在。看似年少掌权风流得意,他的心却是无所着依,甚至生出了些畏缩的情绪来。

  履故土兮,安得不悲?暌违久兮,怎无所怀。

  冷月照着一双孤影,小鹿回头向他伸出手来:“护法,走了。”

  他看着那明澈的眼睛,未去伸手回应。夜风泠泠,脚下却是跟上了她的步子。

  

  天悬白练落于深山之中,原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魔教纵有大军,也只得先大部队团团封了入山口,派了精锐烧伐开路小部进山,跳跳凭了绝世轻功,掠林踏崖行在前面。

  “你来过这里吗,怎么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小鹿蹲在山溪边捧水喝,她随口说着,又撩了水去洗脸颊的微汗。她这番执意跟随,虽然不至于拖了后腿,一路下来也是渐感力不从心。

  跳跳倚树在摆弄一支短笛,他沉默良久,才道:“禀公主,属下是教主从栖凤山捡回教里的。”

  小鹿微讶回头:“那时你几岁?”

  “八岁。我只记得一片大火余烬,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教里的兵士发现了我,本来是要顺手杀了的,教主恰觉得我有习武根骨,便允我一命留在他身边。”

  “我也……是义父收留的。”小鹿拽着泥土中柔软的草叶,喃喃,“这么多年了,跳跳你想家吗?”

  少女衣摆覆在青苔上,她赤着足浣水,一瞬间不似高高在上的魔教公主,倒似个山里水里长大的乡野少女。普普通通,落于眼前却是唯一。

  跳跳摇摇头,苦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哪有什么念想。”

  不过,进了魔教一路杀伐,或是他杀人,或是人杀他,走在一条随时可能跌落的路上,随时可能成为为他人铺路的尸骸,这种生活,确不是他想要的。

  

  “到了!”

  沿着水流一路提轻功往上,比开伐山路要快得多。耳畔传来巨龙咆哮山涧的隆隆声,转过眼前迷障,小鹿惊喜地往前指去。

  “可这里哪像有人的样子!”

  造化之力太过神奇,凭空将山劈裂开来,银河倾斜而下,银珠飞溅。居住在这里的,除了猿猴莫不是只有神仙?

  小鹿嘟囔着。跳跳却是蹙眉仔细凝听,猛然拉了一把小鹿的袖:“公主小心!”

  他向内收力,把小鹿往怀中一扯,也顾不得什么冒犯了。点足一踏,凌空跃起几丈高,又借了崖壁上树藤岩石,纵掠往上,停在半空一处凸起的山岩上。

  “有迷障,似是——剑阵!”

  崖下忽而泛起星星点点的银白光芒,水声变成了龙泉之鸣。大地陡破,几缕强劲的剑芒刺向虚空。非宝剑之实,却诡异地激射出不亚于神兵的锋芒,几欲将擅入者穿透。

  跳跳心中急念电转,唰地抽出了背上剑,剑身如水映眼,他退居高处,又纵身反进。

  剑尖如芒,青袍护法挟周身内力,衣袂翻飞震荡,全力旋刺入地心阵眼,只求一击破阵。

  两股劲力冲撞之下,连奔腾的水帘也悚然让步三分。跳跳身形一转踩地,又借了激荡之力,再次跃至半空,长剑断去迸然飞射出去的阵芒。缠斗间星光点碎,小鹿不敢给他添乱,拉了树藤往上躲避。这阵法绝不是单设置在地底可以完成的,崖上应是也有破阵的关窍。

  两人便心头默契地边战边往上退——往瀑布崖顶,仰目云飞水溅的青天上退。

  

  崖顶狂风不止,天河蜿蜒而下。

  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

  若是在山脚下遥望,天机织就银练宛若天悬,何等澎湃之景,可惜跳跳身在山巅,踩着奔腾流水中的孤石,如一片秋叶在风中摇摇摆摆,连金冠也散落了去。

  剑气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这一次,竟陡然化作流水,自西向东直往崖下跌注。

  造化之力不可违,这剑阵居然能借助造化奇巧,挟水流惊天之威,直扑人面而来。

  跳跳悚然动容,他艰难地举起长剑,衣衫被崖上风孤荡得飘飘忽忽,他的眉睫已经被水气浸染,挂着细微的白露,被剑气一映便成了霜,凝结成眼底万年不动的寂寥寒潭。

  蝼蚁安能撼大树,蜉蝣生于天地间,在造化之前何其渺小。

  他却不能退,蝼蚁蜉蝣尚可苟生,江湖人拿起江湖剑,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青衣广袖伶仃立于山水中,远山如玉,玉又如人。近水如墙,墙又如剑。

  ——一把蕴含了无上威压的利剑,仿佛将挡在眼前的一切都焚为齑粉。

  他不能退——阵心都绕在了他身上,万一退却失控,只怕小鹿也会被殃及。

  “跳跳!”剑阵九门飞快旋转,阵心化为一把造化之剑汹涌而来时,耳畔金石激荡间,他听到了一声隔着生死交错的遥遥呼唤。

  小鹿攥紧了她的长鞭,运气绷直如剑,不管不顾地往水中央冲了过来。

  “小……鹿!”一剑一鞭同时往水幕中心击去,水球迸裂炸开,化作了一场无边春雨。剑阵退却,而跳跳,在巨大的冲击力前,只来得及护了小鹿,两人轻飘飘被荡下悬崖。

  

  跳跳睁开眼的时候正撞上满目夕阳,啼鸦在远方暮色里融为数点遗墨。他是被水流裹挟着冲到岸边泥沙里的,青色的袍袖污了泥,在浅滩里载沉载浮。

  “公主……”他艰难地张口,咳出串串血沫,想是跌落时脏腑受了内伤。

  “大哥哥。”有人见他醒来,稚嫩的声音轻轻地唤,还带着咬字不清的奶音。跳跳撑臂爬上岸,看到一个粉嘟嘟的小娃正坐在草丛里,双手抱着的木剑遥遥指向了他。

  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这样奇异的一个孩子,跳跳来不及多想,简单处理了伤口。小鹿在哪里?他茫然四顾,趟血走过浑浑噩噩的十年里,那一束微茫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大哥哥。”那小娃又唤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起了身,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

  “你见过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姐姐吗?”跳跳回头,低首去打量那个孩子。小娃的年龄很小,刚学会迈步的样子,显然听不懂他的话,只咿咿呀呀地张开了胖手,“抱抱,回家。”

  跳跳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家?位于这栖凤山的家?如许念头转过,他俯身抱起了孩子,回顾山野渐浓暮色,在那双小手咿呀胡乱的指点下,终于向着夕光沉落的方向行去。

  他想见到小鹿,可他们既然掉入阵法,小鹿很可能是被……

  跳跳摇摇头不再多想,凝定心神观敌待动。他要带小鹿回去,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两个人沿着山水溯流而上,远处瀑布声已可闻。跳跳猛然惊醒,这不是他带着小鹿走过的地方吗?

  小娃看着他却懵然未懂,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什么。跳跳仰头看白练天悬,一瞬间竟于记忆里某个场景刹那重合,细微的疼痛从额头蔓延开来,渐趋剧烈。他不得不蹲下身,将孩子放在一边,手抵额头以缓解这股难捱的疼痛。

  纷杂的思绪似漫天飞舞的灰烬,起了一场浩浩大雪。

  旅人跪在雪中央,看不清往远方的茫茫前路。

  “是少主?”,“少主,少主找到了……”有人且喜且嗔地来拉他的衣袖,跳跳茫然抬起头去,见一个圆圆脸的小鬟为他轻拍身上的尘灰,“少主今天怎能乱跑,夫人等您都等急了。”

  跳跳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小鬟已经轻巧地将他抱了起来,如履平地脚下生风地往前行去,“今天是少主的生辰宴,客人们都来了呢。我们要赶快些。”

  枝叶繁桠在眼前晃过,跳跳尚还在诧异不已:他,小短手胖乎乎的,捏捏脸也是团嫩肉,腕卡铃铛银镯,颈带长生金锁,居然变成了那个两岁孩童的模样!

  莫不是又陷入了另一个迷幻阵法?他低首不语,任那个小鬟抱着他,踩着石阶轻巧地上了半山崖,复又攀着树藤轻轻一荡闪进了瀑布里,“晚了晚了,也只有赶近路了。”

  天悬白练后面居然别有洞天!

  两人顺着山洞穿过去,曲折繁复的地道尽头,是檐牙高啄的一处山庄。小鬟抱着他从后院进入,迎面正看到一个在花架下无聊踢毽子的小女孩。另有个侍立的小鬟见了跳跳,笑道:“少主可算回来了,夫人道不忙去找她,让您陪着小客人耍会儿,再一同去宴厅不迟。”

  跳跳一蹬小短腿下了地,那个女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样子,扎着两个高高的发丫,冲着他笑了一笑:“跳跳!”她的腿长还不足以把毽子踢起来,只是拿了跟粗线提着坠了铃铛的布袋毽,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脚尖踢着。

  两个小鬟还要忙事情走了,跳跳审慎地望着周围,得不出更多的线索,也只好先去完成眼前的任务,他向前走了几步,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鹿!”小姑娘高兴地答了一句,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那一瞬,他恍惚透过岁月,看到已然长成的小鹿拿着鞭子站在他面前,她肩上披着黑虎崖的苍凉冷月,她站在那里,像黝黑的枯枝上,开出了一朵娇嫩但凛冽的梅花。

  “这么多年了,跳跳你想家吗?”不久前,小鹿还蹲在水边,轻轻地开口问他。

  眼前尚年幼的小鹿收起了她的绳子,终于发现了一个玩伴般,她兴高采烈地来牵跳跳的手,带着他穿过大小回廊,往前厅走去。暖阳照着青瓦屋檐,也覆着青苔深院。他们一直往前走,仿佛怎么也走不尽的长墙,和披在身上的融融和煦日光。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着。

  跳跳知这是迷障,他却不知小鹿是不是陷入了同一个迷障。他跟随着原身的举动,逐一见过父母,拜会过客人,他招待的小客人一直牵着他的手,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小鹿,小鹿……”跳跳喃喃去唤她的名字,渐无人处他终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公主。”

  “嘘……”小鹿回过头,似是未觉。另一个遥远却更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记得么?跳跳……护法?”

  “小鹿!”青衣金冠的护法蓦然从碧波潭水中清醒过来,他依旧在水中载沉载浮。一抬头水面破碎,射进来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恍然大悟,“阵眼在潭底!”

  不见了迷雾般的青龙门,他从古老门派设下的阵法中醒来,刹那恍如隔世。

  眼前天悬白练似从天而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屈膝蹬入了潭底,水底很深,再往下入目渐渐昏暗,跳跳咬着牙往更深处潜入,一道细微的光华幽幽浮浮入眼,宛如明珠。

  他拂开黑暗的波动,往水底一捞,入手剑纹微硌,他握住了一把剑的剑鞘。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迷障的最后,已然长成的小鹿幻影在尽头出现,她手中托着一朵流泻着月光般芒彩的花,记忆的闸门霍然打开,散落成点点盈盈。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记起了他本该握着的,一把犹如青龙乍现的剑。

  也记起了两岁生辰宴的初见,七岁那年青龙门的大火,月魔族的血仇,魔教的孽。

  跳跳奋力一拔,隔着三尺碧透的潭水,轰然间天上电闪雷鸣,青龙出世。

  

  “小鹿,其实我早该对你说,我早就开始厌倦、甚至开始痛恶魔教的生活。”

  他行走在魔教永远是孤身一人,这江湖虽然寂冷如雪,杀戮烈火的权力欲与征伐野心,从来都不是他所认同的。魔教护法是非分明通透聪颖,如何阳奉阴违,游刃有余地在教主手下尽可能多地保住无辜人的性命,十年来他做得不少。

  “我也想过叛。”

  小心翼翼地应对着上位者,他想过逃离,却在西海峰林烈火烧起来的时候,坚定了叛。

  “一己之私觊觎麒麟,甚至不惜放火屠山……教主他早已经是恶魔了。”

  玉蟾宫传信,偷盗解药,护送紫云剑主……桩桩件件事情做下,他也早是个叛徒了。

  十年来,无数侠士们的血在他眼前流下,头颅里温热的血从来不是白流。

  “可我还是后悔,你聪明善良,我却从不敢相信过你。”

  只因她是黑心虎的养女,纵然她不谙世事,手上从未沾染过血,纵然她秉性良善,和那些人从来不一样。十年来她给予他唯一的暖,他却不从敢给予她全部的信任。

  小鹿……小鹿。

  迷雾散去,原来她才是苦衷最深的人,是她一直守着他,尚懵懂的青光剑主。

  在青龙门的遗迹前,天悬白练封住了多年前的过往。她催开了一次月魔花,换来了他作为青光剑主尘封的记忆复苏,作为催开奇花迷阵的代价,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幻境里。

  

  一泓古秋水,向我手心流。此剑今予君,青光斩恩仇。

  怀拥第六剑,跳跳慢慢游上了岸,白练天悬亘古。新一任的青光剑主冲着多年前已坍毁的青龙门方向深深叩首,愿亡魂安息,愿小鹿的魂魄得见他一报两人两门的血仇。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坚定,十年的岁月终究是无声地流走,也摧折不了侠客的傲骨。

  黑鹰传书,由不得他软弱和停歇:“麒麟现身,教主出行。”

  第六剑,归位。跳跳默然念着,握紧了手中的青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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